参●死生無常,六道輪迴

平安時代以天台及真言兩宗並盛,但在實際修持方面,偏重於密教。大至國家事變,小及日常茶飯,皆不離開密法的作持,形成了形式主義的佛教。平安時代,皇室與佛教的關係密切,皇室與貴族的人以出家為高貴,凡是出家的僧侶,其身份和所受的待遇,也就相等於貴族階級了。所以日本史家稱平安時代為貴族佛教。此所云出家,實不過是其在俗生活的延長而已。[1]

從《源氏物語》中的角色動輒「出家」已可見對於平安朝貴族而言,佛教與其說是一種信仰,不如說是另一種生活方式。《平家物語》中清盛之女建禮門院言己一生見證六道,最初平家得勢時是「天道」,在儀式性的禮佛聲中,色身官能之樂樂極!春花秋月,眼之樂也;夏飲涼泉、冬著暖衣,身之樂也。「天道」之樂,恐也不過如此!

我是平相國之女,天子的國母,一天四海盡在掌握之中,每年自從祝賀新正的大典開始,多次寒暑易服,直至年終誦唱佛名的典禮為止,攝政關白以及所有大臣公卿,無不謙恭敬重,好比在六欲四禪的雲天之上,由八萬四千眾多佛聖圍繞供奉一般,文武百官全都敬謹相拜。在清涼殿和紫宸殿上,置身於玉簾之中,春天觀賞紫宸殿的櫻花,心曠神怡。九夏三伏之暑天,汲取清泉,以慰身心。秋天,邀集百官設宴賞月。玄冬素雪的寒夜,重衣取暖,研求長生不老之術,尋覓蓬萊不死之藥,一心只盼久居人世。沒晝沒夜,一味尋求歡樂,只覺得上蒼加佑到此已是極限了。[2]

依據建禮門院形容的平家盛況,無怪乎時任大納言的平時忠會有「非平氏者,皆不是人」的傲語傳世,然「六根」(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)滿足之時,六根也逐漸染汙而有「六塵」、「六識」[3],進而有「第七識」(末那識)執取「第八識」(阿賴耶識)為我所擁有,產生我痴、我見、我慢、我愛等四煩惱[4]。這四煩惱與四苦「貪、嗔、癡、慢」如出一轍,另外念及「六根」、「六識」合為十二因緣[5]之「六入」,更覺平家權傾一時,其實已敲響了平安朝及平家人的喪鐘,因為十二因緣由「無明」到「生」、「老死」(「生」、「老死」已是八苦),當中的「六入」引發「觸」,「觸」引發「受」[6],「受」有「苦受」、「樂受」、「捨受」,「由樂受引發貪愛,苦受引發排斥,此為『愛』。由愛則覺得五蘊是自己所擁有,進而誤以為有我,此種執取稱為『取』,同『行』的定義。由取而引發『有』,有的意義即為『識緣名色、名色緣識』的循環」[7]

由此看來,十二因緣流轉不止,平家又有清盛業障不斷,播盡惡種[8],從「天道」墮落,只在彈指之間。建禮門院德子接著便回憶道:

於是自從壽永秋天,害怕木曾義仲,棄京出走,一門上下只能從雲天之外遙望久居的京城,回首反顧燒成灰燼的故里。白天衝破漫無邊際的波濤海路,淚沾衣襟;夜間與沙洲的海鳥共啼,苦待天明。如此飄泊,無處安身,這就是所謂天人五衰生者必滅的悲傷呀。人世間的愛別離苦、怨憎會苦,都讓我體驗到了。四苦八苦,全都集於一身。

那時正值秋末,過去在皇宮觀賞的明月,如今只好在漫漫海浪上與之遙遙相對了。平清經中將慨歎道:「我等就像落網之魚,無處可以安身」於是便自沉海底了。這是沉痛敗亡的開端。在海上等來日暮,在舟中待到天明,各國貢物不至,三餐供膳無人,偶爾送來膳食,又因缺水無法下嚥;雖說浮泊在水上,但海水是沒法飲用的;這痛苦直如陷入餓鬼道一樣。[9]

「人間道」、「餓鬼道」之苦,「修羅道」是因、也是果。「阿修羅」遍布五道[10],《平家物語》描述的平安朝由盛而衰、平家「眼看他起朱樓,眼看他讌賓客,眼看他樓塌了」關鍵之一在武人爭戰,僧人亦不遑多讓,紛紛選邊站以求自保,於日本佛教史上是有證的:

在平安時代的中葉,由於藤原氏專權於中央的結果,武人階級抬頭,私度而來的僧人則稱為行人,各寺院之間,由於各自受到外界不同勢力的激盪,為求自衛,便將這些行人武裝起來。這就是僧兵的成因。由於寺院生活的世俗化,以及僧兵的橫暴,殺伐縱火,鬪爭不已,日本教界即出現了末法來到的思想。[11]

「阿修羅」之行於世道,平德子看到了,不勝唏噓:

之後室山、水島屢次交戰獲勝,人們略覺有了生機。及至一之谷交戰,全族死傷大半,人人戰袍束帶,鐵鎧纏身,不分晝夜,吶喊廝殺,這情形就如同修羅道的爭鬥、帝釋天的拚殺一般。[12]

「人間道」苦甚,已有生不如死之感,生而有「餓鬼道」之感,更彷彿行屍走肉、半人半死為鬼了,及至「地獄道」,藉由敘述清盛妻夢見害熱病的清盛將入無間地獄,《平家物語》彰顯了「死」只是現世的結束,善有善報、惡有惡報,不是不報、時候未到。死後一切將應報輪迴,因此佛教強調「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」;天台宗重視「一念心」,與後來淨土宗強調唱念佛號、入極樂淨土,都是佛教開枝散葉的結果。平安時代末期的靈異記、芥川龍之介讚為「日本古代的《人間喜劇》」的《今昔物語》,當中多篇亦反覆申言死前一念向佛、一聲念佛,惡人也能得救。[13]然平清盛死前猶執取殺人之念、戀棧功名利祿:

自保元、平治以來,我屢次為朝廷掃平叛亂,朝廷恩賞有加,忝為帝王外祖,官至太政大臣,榮華富貴澤被子孫,已登峰造極,應無餘恨了。但惟有一件事心中不足,就是沒見到伊豆國流人、前兵衛佐源賴朝的首級,實在難以瞑目。在我死後,不需建造堂塔,也不必為我追薦供奉,只要馬上派出討伐軍,斬下賴朝的首級掛在我的墓前,這就是最好的祭奠了。[14]

平清盛雖有「入道」之名,卻無「入道」之實,其好戰,直令琵琶法師搖頭嘆息罷。

相較於《平家物語》貶抑清盛,《三國演義》最初專橫的董卓為義子呂布所殺,以佛教觀點來說便是現世報,但《三國演義》文學觀較接近獨尊儒術後中國的經學觀,重視正面教材的呈現,迴避負面教材的陳述:《三國》所尊之蜀國帝王將相,縱然關羽、張飛之死乃咎由自取,劉備白帝城託孤、孔明鞠躬盡瘁仍是值得稱頌的,更何況此四人雖死不逢時,平生所為,卻庶幾可為儒家所謂「義」之典範矣。羅貫中之前,南宋四大之一的詩人陸游〈示兒〉「死去原知萬事空,但悲不見九州同。王師北定中原日,家祭毋忘告乃翁。」或許與清盛同為壯志未酬,但陸游另一作〈書憤〉「〈出師〉一表真名世,千載誰堪伯仲間」訴諸諸葛亮典型在夙昔,區辨了歷史上清盛怙惡不悛的評價、陸游忠勇愛國的形象。諸葛亮死前足智多謀、「死猶未已」,用計使「死諸葛嚇走活仲達」,《三國演義》第一百零四回「隕大星漢丞相歸天,見木像魏都督喪膽」著墨不少在諸葛亮死前最後一計,及死後天象異變、大星殞落,並引杜甫、白居易、元稹之詩盛讚孔明[15],卷頭同樣說「無常」、說「空」,《平家物語》對愛與死的基調是「哀」,《三國演義》則以「忠」代「愛」,以「義」為各角色人生基調與休止符之依歸,慷慨就「義」,說的就是這種信仰。

《平家物語》與《三國演義》對「死」的態度不同,其中一個原因正是在信仰。《平家物語》中的「死」不離佛法與三世說,是與「盛」對應的「衰」、「寂滅」,深信「盛者必衰」。中國人卻受孔子影響至深,「不知生,焉知死」、「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」、「子不語怪、力、亂、神」,《禮記》對「死」故有分「天子死曰『崩』,諸侯曰『薨』,大夫曰『卒』,士曰『不祿』,庶人曰『死』」,但確實「止乎禮」了。如《三國演義》卷頭詞所言,昔之盛者不在今世,但絕非日本所謂「盛者必衰」,而是天下大勢、分分合合,唯正氣、道義貫諸日月、千秋恆存。

以中國為「中庸之道」,西方的戰爭文學《伊里亞德》則呈現與日本截然不同的死生觀:特洛伊戰爭本就人神混戰,人死後只是換個居所、來到冥界,生前的死亡過程,充滿的是暴力美學,與對勇氣、愛(不管是夫妻或同袍等)的歌頌。阿奇里斯誓言為摯友復仇時,眾神為其打造的盾牌上的圖案可見一斑:

兩軍對陣,交手開戰,在河的岸沿,

互相擊打,投出銅頭的槍矛。

争鬥和混戰介入拼搏的人群,還有致命的死亡,
  她時而抓住一個剛剛受傷的活人,時而
  逮著一個不曾受傷的精壯,時而又拎起一具屍體,抓住死者的腿腳,
  在粗野的殘殺中——衣服的肩背上浸染著凡人的血漿,猩紅一片。
  神明衝撞撲殺,像凡人一樣戰鬥,
  互搶著別個撂倒的屍體,倒地死去的人們。[16]

人命畜生不若,痛苦至極,東漢末年傳入中國的佛教因為諸如三國爭霸的戰亂,成為人心寄託,終能在隋唐開花結果,平安時代中期之後,諸如源平兩家爭權的戰亂,亦使人民感於此生苦海火宅,嚮往彼岸清涼,於是淨土思想興起。[17]平時子亦是以極樂淨土安慰外孫安德天皇,雙雙投海。中國歷史上類似的悲劇有南宋末年陸秀夫揹幼帝投海殉國,然建禮門院親眼目睹的是母親與稚子之死,其震撼,恐有過之而無不及:

平時子:

主上你有所不知,你以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,今世得為萬乘之尊,但因惡緣所迫,氣數已盡。你先面朝東方,向伊勢大神宮告別,然後面朝西方,祈禱神佛迎你去西方淨土,同時心中要念誦佛號。這個國度令人憎惡,我帶你去極樂淨土吧。

(幼主兩眼含淚,合起纖巧可愛的雙手,朝東伏拜,向伊勢大神宮告別;然後面朝西方,口念佛號不止)

德子回憶:

當時二品夫人抱著皇上縱身跳入海底的情形,讓我目昏心碎,至今不能忘懷。殘存未死的人見此情景,無不嘶聲號叫,想那叫喚地獄也不過如此吧。[18]

更教德子不堪是最後「畜生道」也經歷了

之後,被武士拘執,送我進京的時候,來到播磨國的明石浦,矇矓睡夢之中,看見先帝和所有公卿和殿上人端坐在比皇宮還要富麗的殿堂。只因離開京都之後,從未見過這樣富麗堂皇的地方。我問道:『這是哪裡?』二品夫人答道:『龍宮城。』我問:『真是個好地方,這裡再無任何困苦了吧?』她說:『《龍畜經》上說得明白,快祈求冥福吧。』聽了這話,便從夢中醒來。從那以後,我便專心誦經念佛,為他們祈求冥福。所有這一切,我覺得彷彿經歷了六道世界一般。[19]

 

肆●結論

戰爭的痛苦會過去,宗教、文藝之美會留下:《伊里亞德》對力與美與神性的歌頌,使希臘羅馬文明的多神信仰得與基督教一神信仰共生於西方文化;《三國演義》的儒家思想、忠義精神影響中華文化至今;《平家物語》「諸行無常」與「盛者必衰」,前者消極地宣說「愛」亦有「愛別離」之苦,必須放下貪愛、執念,後者則積極勸人誦佛,因此岸此生盛衰無常,「死」而前往極樂淨土,才是永脫輪迴之苦之道。相較於中國以儒為宗、少言佛法,古希臘人神不分,佛教、尤其是淨土宗,提供《平家物語》時代流離失所的芸芸眾生面臨八苦、尤其是「愛別離」時的最易獲致的心靈平和,發動戰亂的當權者將墮入無間地獄、此生無緣多歡聚的親人將在極樂淨土重逢,這黑暗時代撫慰人心的光明信仰與希望,是傳唱的琵琶法師最希望散播給後世、即便沒有戰爭、依然為八苦所苦的聽眾知曉的罷!



[1] 170-171。釋聖嚴。〈日本佛教史〉。《現代佛教學術叢刊》,第82期(1980.10),頁115-231。台北: 大乘文化,1980http://ccbs.ntu.edu.tw/FULLTEXT/JR-NX027/nx01591.htm

[5] 十二因緣:無明、行、識、名色、六入、觸、受、愛、取、有、生、老死。

[6] 「受」與「色」、「想」、「行」、「識」合稱「五蘊」,「無明」的啟動正因以「五蘊」為實有。

[8] 此單純就文本中琵琶法師評論其為「罪孽深重」而言,暫不討論史家考證之觀點。

[11] 171-172。釋聖嚴。〈日本佛教史〉。《現代佛教學術叢刊》,第82期(1980.10),頁115-231。台北: 大乘文化,1980http://ccbs.ntu.edu.tw/FULLTEXT/JR-NX027/nx01591.htm

[13] 芥川龍之介〈蜘蛛之絲〉大概也是基於類似的想法,然造化在個人,不回頭者如犍陀多、平清盛,終將繼續在無間地獄受苦。

[15] 684-689。《圖文版四大名著.三國演義》,第三冊。香港:商務印書館,2002

[17]173。釋聖嚴。〈日本佛教史〉。《現代佛教學術叢刊》,第82期(1980.10),頁115-231。台北: 大乘文化,1980http://ccbs.ntu.edu.tw/FULLTEXT/JR-NX027/nx01591.htm

[18] 改寫自《平家物語》。http://dynasty.cc/han/book/book/heike.html#01

[19] 《平家物語》。http://dynasty.cc/han/book/book/heike.html#01

2013/5/13補充

 源義經 源賴朝 賴朝土方  

碧血錄身高差

↑身高差是亂入XD

義經紀   

義經紀2  

2014/7/22放上長老鼠的銀魂平家圖XD薄櫻鬼的之前在pps一直截不下來就放棄==

平家1平家2 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bicc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