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若虛〈春江花月夜〉－bicc2的部落格

1.春江潮水連海平，海上明月共潮生。灩灩隨波千萬里，何處春江無月明。江流宛轉繞芳甸，月照花林皆似霰。
2.空里流光不覺飛，汀上白沙看不見。江天一色無纖塵，皎皎空中孤月輪。

3.江畔何人初見月，江月何年初照人。人生代代無窮矣，江月年年只相似。不知江月待何人，但見長江送流水。

4.白雲一片去悠悠，青楓浦上不勝愁。誰家今夜扁舟子，何處相思明月樓。

5.可憐樓上月徘徊，應照離人妝鏡台。玉戶帘中卷不去，搗衣砧上復還來。此時相望不相聞，愿逐月華流照君。鴻雁長飛光不渡，魚龍潛躍水成文。

6.昨夜閑潭夢落花，可憐春半不還家。江水流春去欲盡，江潭落月復西斜。斜月沉沉藏海霧，碣石瀟湘無限路。不知乘月几人歸，落月搖情滿江樹。

此為樂府舊題，全詩三十六句，四句一換韻，平韻起仄韻終，平仄韻高低相間，形成抑揚頓挫的語言韻律之美。

結構上以「月」為總索，月升始月落終，以「情」為總括，時空推移、情隨月牽，月牽動人情、人情牽動望月之情，形成層層牽繫的結構美。

月升、月懸、月落時間推移間，空間忽遠忽近，情思忽明忽婉，有哲思之人月對勘，有離情之相思綿綿，形成多視角的情景之美。情景交融，景中含情有「白雲一片去悠悠，青楓浦上不勝愁」，染情於景有「江水流春去欲盡」，形成意境之美。

篇章段落上可分六段，第一段由遠而近寫月景，次段寫月光皎潔孤寂，第三段人月對勘，第四段總寫思婦遊子相思之情、以月貫串互文足義，第五段先分寫思婦懷思，最後一段寫遊子思歸。

細部地兩句一起看，第一段首句「春江潮水連海平」為平視遠景、聽覺描寫，「海上明月共潮生」由潮象徵之生命力為動態背景，帶出仰視、視覺描寫。「灩灩隨波千萬里」為具象的感官描寫，視野無限遠處透過抽象描寫、想像有水處有月，春、江、月已出，夜不言而喻。「江流宛轉繞芳甸，月照花林皆似霰」為近景，第一段結束主題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均已出現。

第二段「空裏流霜不覺飛，汀上白沙看不見」為平視，令人想起李白名句「疑是地上霜」：月光灑落，在李白詩中靜止於地，張若虛強調光影流動，月霜非霜不能飛，白沙溶於月光，月、霜、沙、水不分。水月隨江流溢，舉頭，真正的月一輪高掛，平視轉為仰視、聚焦，正是「江天一色無纖塵，皎皎空中孤月輪」。

第三段承接第二段客觀敘述美景，開始主觀抒發哲思。孤月懸於天地，陳子昂「前不見古人，後不見來者。念天地之悠悠，獨愴然而涕下」，張若虛亦不免問天：「誰是第一個同我般在此看月的？月是何時照那第一人？」：「江畔何人初見月，江月何年初照人」。天問、問月，蘇軾也曾「明月幾時有，把酒問青天」。問月間雖有哀情，卻「哀而不傷」，通過論證這人生哲思是有解的。「人生代代無窮已，江月年年只相似」，跳脫出天壽無盡、人壽有盡的悲觀思維，承認四季更迭、陰晴圓缺、自然客觀運行，所有抒情是人生老病死的主觀投射，肯定人能同天地永恆，或子孫繁衍如愚公、或化鄧林如夸父。李白「今人不見古時月，今月曾經照古人，古人今人若流水，共看明月皆如此」說明萬「變」中「不變」的正是代代共看明月。蘇軾最終也得出「逝者如斯，而未嘗往也；盈虛者如彼，而卒莫消長也」的人生無窮解答，期許「但願人長久，千里共嬋娟」。因此「不知江月待何人，但見長江送流水」，實際上待人的是人，而今生等不到、代代會一直等下去

第四段「白雲一片去悠悠，青楓浦上不勝愁。誰家今夜扁舟子，何處相思明月樓」，「白雲」、「青楓浦」、「扁舟」寫遊子，「明月樓」既寫思婦所在室內、也寫遊子在外所望。

第五段同「不知江月待何人」，「可憐樓上月徘徊」，實際上可憐的是人、徘徊的也是人！「妝鏡台」寫思婦，女為悅己者容的對象不再，何須妝鏡照容顏徒然憔悴？聚焦樓上閨房，分隔兩地的思念，在「相思明月樓」、「樓上月徘徊」、「照離人妝鏡台」可見千里相思一「月」牽。然而媒介的月卻轉而向思婦示好：「玉戶簾中卷不去」、「搗衣砧上還來」為何捲簾、搗衣，徒惹月光一片痴情？「長安一片月，萬戶擣衣聲」欲寄征衣罷，但良人無情、月光痴情，反襯出思婦苦情。「此時相望不相聞，願逐月華流照君」為因果，思婦雖有痴想但「鴻雁長飛光不渡，魚龍潛躍水成文」：月照之廣深，善飛潛者且不度，何況思婦柔情。

最末段從「夢落花」到「落月滿江樹」看出遊子從首句「海上明月共潮生」的月亮初升之時興發相思，經過「月明」、「月照」、「月徘徊」、「月華流」、「月西斜」，徹夜難眠，呼應思婦亦於其間思遊子。究其原因，「『閒』潭夢落花」，夢醒意識到此時春半，不唯四季中的大好春光已隨江水去盡一半，盛年眼看也將逝去，卻是「可憐春半不還家」、無顏見婦而覺月如遊子亦「沉沉藏海霧」，「碣石瀟湘無限路」遊子卻是極天地無處自容。身不得還鄉，遊子亦有痴想「乘月而歸」，否則月落天將明。遊子思婦痴想如出一轍，代表的是普天下之人萬世共同痴想，面對相思這不變的人生課題，寫景、寓情、抒發哲理後得出最能使其寬慰的方法罷。聞一多先生譽此詩為「詩中的詩，頂峰的頂峰」，正是因為意象紛呈中此詩用各種手法解相思題，最終仍回到人本身，瑰麗浪漫的想像是能超越美景、哲思，真正撫慰千古寂寞的心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