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過對《行過洛津》裡自恃生於揚州、自憐派於台灣的同知朱仕光而言,長於清代吳地、六朝民歌〈子夜歌〉卻早已成為他的血液,也難怪夜闌人靜時,將許情挑逗的戲台表演與〈子夜歌〉中「婉伸郎膝上,何處不可憐」作聯想時,會令朱仕光整晚血脈僨張、難以自持。

自劉禹錫後,文人紛紛冠其它地名於〈竹枝詞〉上,各方域開始有大量創作。〈竹枝詞〉傳統上為七言韻文,格律較寬鬆,是文人記錄奇異見聞很適合的體裁,風格活潑、語言樸拙,充分展現地方特色。施叔青當作篇目的郁永河作品「馬祖宮前鑼鼓鬧」未錄其前兩句「肩批鬢髮耳垂璫,粉面紅唇似女郎」,是架好背景卻將主角藏起。前兩句寫的正是許情的七子戲班,郁永河曾任於福建,明清時期福建一帶童伶男扮女裝風氣之盛郁永河當不陌生,他在〈台灣竹枝詞〉中記錄之應是感慨一溝之隔,台灣商業繁榮後,也步上福建「後塵」開始流行豢養童伶。戲台下童伶在明清男性間造成瘋狂,諷刺是戲台上而其所本南管音樂系統可是唐代宮庭雅樂「無間樂」。城市興起,有錢可買權,這權包括娛樂在內。雅樂流到民間,但必得加入新聲才能廣為大眾接受;雅文學要流到民間也得經文人增刪,可能會和朱仕光一樣想將俗語道俗情的《荔鏡記》改為較貼近雅文學的潔本般徒勞。文人直接創作俗文學,或整理潤色話本為章回小說,是較普遍的作法。

〈鹿溪竹枝詞〉之為俗文學,「轉眼繁華等水泡,大街今日堪騎馬」僅可見語言通俗之一斑,考其全文,前幾句裡「誰知三姓施黃許,怙惡原無過隘門」正是《行過洛津》所提到:「洛津流行一句諺語『怙惡不過隘門』,一發生械鬥糾紛,只要逃入自家的隘門內,對方就不得再追趕。」(卷二之5〈洛津無城門可守〉p.57)諺語以口傳方式傳播,屬於民間文學,廣義上也當作俗文學,此諺語講述不同姓氏間的械鬥,當中不無教導尚未領略台灣民風慓悍者的意味,這種教導讓我想到漢代俗文學〈長歌行〉裡的「青青園中葵」,末句「少壯不努力,老大徒傷悲」成為千古格言。從《行過洛津》另一處提到的諺語,也可在〈鹿溪竹枝詞〉中找到佐證:「洛津有句諺語『要吃烏魚不穿褲』,為了吃一條烏魚,當了褲子也在所不惜,同知朱仕光聽了一笑置之,覺得洛津人太誇張,諺語也粗俗不堪,真是海口人的本色」(p.175)其實這一點也不誇張,〈鹿溪竹枝詞〉「烏魚大獲萬三三,典盡釵環為口饞」有異曲同工之妙。民以食為天,朱仕光不解烏魚味,就像洛津人不懂朱仕光執意要吃爛豬頭吧!書裡未提到揚州與「食」有關諺語,倒藉朱仕光吟誦詩人寫的一闋詞〈望江南〉解饞,剝開詞包著雅文學酥皮下鮮嫩的俗文學:「楊州好,法海寺閒游,湖上虛堂開對岸,水邊團塔映中流,留客爛豬頭」就最末句看來,前面精神層面的充盈反而變成諷刺,詩人其實滿腦子想的是物質層面的飽食,或者這其實是遊戲詞作,刻亦謔仿雅文學?

「方磚鋪遍滿地紅,天蓋相連曲巷通。郎住新興儂大有,往來恰似一家中」前兩句呈現出不同於中原朱雀大道塵土飛揚的景色,家中才鋪的紅磚竟鋪到街上,北方胡同繞啊繞,也沒天蓋相連般舒適(其實道理同騎樓,南方多雨形成的特色建築吧),「儂」字朱仕光等長於吳儂軟語環境者見到定驚喜又親切,想是同鄉來台,話語間三句不離方言。吳聲用語在台灣的〈竹枝詞〉出現,展現台灣作為移民社會語言之復雜,同鄉間往往自成圈子,商業上卻很清楚和氣生財,動輒漳泉械鬥只是勞民傷財,對待生意夥伴,不管是不是同鄉都親如自家,方磚鋪遍只是示好的小技巧之一而已。〈鹿溪竹枝詞〉有句可與吳地人自成圈子相呼應:「儂家自享天倫樂,那管滄桑成變遷」。

「幾處柴門半掩開,遊人陣陣此徘徊。煙花三月後車路,新貨搬從草厝來」將俗文學所寫的「小傳統」發揮到極致,作品本身寫到不可能堂而皇之被寫入雅文學裡的娼寮,即便眾人皆知「詞」產生於歌樓酒館,詞人香豔之作吟詠對象多數極可能其實是妓女,離別相思之情可能其實是一夜激情後的不捨。「妓」在〈鹿溪竹枝詞〉為數不少,選妓、陪酒都有詳細描寫。

透過〈鹿溪竹枝詞〉,不是鹿港人更沒去過鹿港的我彷彿真能隨著詩句穿越時空,和許情、施叔青一起「行過洛津」。走在紅磚地上,聽童伶唱〈益春留傘〉,見妓民雜處招牌高樹,聞到餅舖飄香,嚐到烏魚滋味,觸摸到––百年後依然炙熱的感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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